三更之回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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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先生和她的妻子海兒，是在中醫學校認識的同班同學，兩人相愛、結婚，都成為中醫師。六年前，余在西醫院檢驗出罹患肝癌，他與海兒在家中進行一種「奇特的」療法欲治癒那癌症；根據那個療法，首先得先讓病患斷氣，然後日日以中藥材浸泡病患身體，在這樣的細心照料之下，三年之後可以復原。

海兒以這個方式對丈夫進行治療，並將過程拍攝下來；三年後，余果然戰勝癌細胞醒了過來，這下，卻輪到海兒罹患肝癌；當時，她已懷孕，在西醫院醫生的強烈建議下，她將肚裡的那個女娃兒墮下，後來便成為那個穿著紅衣紅鞋在影片中出沒的小女孩。

這個小女孩，一個人孤伶伶地在死去的世界遊蕩，海兒雖然後來也開始屬於她的三年療程，她並未進入那個世界陪伴女兒，也許，那女孩兒是一個隱含的對照，提醒我們，在這三年當中，海兒並未死去，即使，在活人的眼中看來，她並不算是活著。

我們是太習慣「非生即死」這樣的區分，到了思想不起為何如此區分的地步。

於是，當那幹警員的鄰居闖入余家，發現躺臥在浴缸中的身體，他立刻就認定了余殺死了他老婆，擁有另一種信念的余 — 他認為再過四天，三年期滿，海兒一定會醒過來，與他一同返回長春老家 — 則被視為是精神病患，他對妻子的愛被承認，可同時，這愛又被認為是過了頭了，過了非生即死的界線，除了憐憫之外，他沒有得到任何理解，沒有人會花心思去「理解」一個「精神病患」，至多只說：「他實在是很可憐。」

被余綑綁起來的警員告訴他：「你的妻子已經死去，你要明白死人是不可復生的。」死人是不可復生的，也許；然而海兒，可是已然死去？我們是太習慣「非生即死」這樣的區分，以致對這個問題從此缺乏了想像的能力。

四天、三天、兩天過去，到了最後一天，余終於等到了海兒的體溫，再一點時間，夢遊於死生境外的妻子便要甦醒；他的觸摸，他的期待，都不被承認，只因人們認定了他是個「腦袋與我們不同」的「瘋子」。在這些人中最有執行力的警察，就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，很有效率，立即地，海兒只是一具屍體，被裝箱送去驗屍，余則被視為是患了失心症的殺妻兇手，等著被押解回警局問訊……

「我怎麼能夠讓妳以這樣的方式從我眼前離去？」余戴著黑框眼鏡，形象一直文質彬彬，他的反叛卻可以成為最激烈的反叛，如果你同我一樣記得他臉上的表情。他相信，再一點時間，夢遊於死生境外的妻子便要甦醒。

突然掙脫了警員的攔阻，余衝向那載運妻子的車輛，車子已經發動，他一路追出大門，站在馬路中央，鏡頭的運轉彷彿在這一剎那緩慢下來；他的觸摸，他的期待，不僅不被承認，而且遭到不可逆轉的毀壞；這些，你都可以在他轉向鏡頭的那張臉上閱讀出來。然後，世界又恢復了原本的速度，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，毫不猶豫地撞上了余，啪啪兩聲，飛身、落地，你看見海兒的眼角流出淚滴，夢遊於死生境外的人兒，放棄了回到這個沒有等待存在的世界裡來。

鏡頭上，小女孩不再孤單，一邊抱著是爹，一邊抱著娘，三個人，第一次，同時間笑了，終於擁有一張全家福，在一個陌生的世界；在那兒，似乎不需在乎旁人的眼光。

警員的小孩，走出異我分界，回到父親身邊。只有他，從一開始就看見，別人所看不見，因為他還未學會生以及死的區別。

總有一天，會有人將他教會？抑或，我們該衷心期盼，他最好永遠也別真的學會？

這是一個愛情故事，一個看了教人心上疼痛，甚至痛出淚來的愛情故事。